論壇：從疾病基因談蠻番、中原及在地化 /朱真一(2023-10-04)
從疾病基因談蠻番、中原及在地化
朱真一/名譽教授/聖路易大學醫學院小兒科
一、前言
這次世界客家文化大會的主題是：「落地生根：客家的全球化及在地化」。以這主題來探討客家族群的祖先源流，看來是一好題材。雖然那年代還不是全球化，但人民的遷徙一直存在，遷徙程度到底有多「大」，當然依年代及社會環境而有所不同，一樣都有這落地生根及「在地化」的問題。遷徙後，遷入者跟在地人的互動，移民到新地方者，有要「在地化」的問題，移民者也會影響在地者， 互相有不同程度的影響。
問客家台灣人的祖先時，很多人會説，祖先自長山（唐山），渡海來台，然後加一句，客家人是「純」漢人，中原「望」族之後。一般的家族，對來台以後的族譜，大都相當詳細。絕大部分人可説敬族心誠，對「來台祖」尤其尊重崇敬。到底有什麽根據，更早的祖先，可號稱「純」漢、源自「中原」及「望」族出身？
假如大家有興趣，請看羅香林的《客家研究導論》及陳運棟的《客家人》（圖1） ， 對來台灣前的幾次大遷移，有很多描寫。其實只要用網絡搜尋，很多根據他們的著作，延申討論得更多。客家人如何最少5次，從中原到粵東、閩西、贛南的大遷徙。甚至只要用「客家」兩字或加上其他字眼，都有不少類似的討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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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從生物學來思考
大家可能都聽説過蠶豆症及地中海貧血，客家人較多這兩種疾病的基因，絕大部分人不會出問題。自己是血液科專業醫師，也只偶爾會診治有症狀的病人。若由此兩類基因去探討，從生物學來看，客家人主要不是來自華北中原。最主要的祖先，看來本就在華南。再去查尋，發現語言學上及其他人類學、考古學等歷史文化上，也有很多數據，可佐證生物學探討的結論。
生物學的數據應較客觀，比口頭傳説或文字記載可靠。最好的例子是美國傑佛森（Thomas Jefferson）總統到底有沒有跟黑奴女管家生下小孩，他及他的後代曾一直否認。最近有人找Jefferson及黑奴管家小孩的後代，去分析其DNA，的確生物學上可證明，Thomas Jefferson最可能是黑奴女管家小孩的父親，現在連傑佛森白人女兒的後裔也接受這事實。上面兩本羅香林及陳運棟的書，沒有用生物學的資料來討論客家人源流。
首先要強調族群，不應有優劣、貴賤、高低之分。客家台灣人的祖先，主要源自亞洲南方，還有少數中原漢人及台灣原住民的血源。祖先主要就是所謂的「越」或「百越」，也被稱爲「南蠻」或「番」。祖先不是劣等、賤民或低級，敬祖之心一樣要誠。特別先這樣寫，因爲聽到或看到文章中，個人間或族群間的互相謾駡時，常看到用「蠻」、「番」、「野蠻」等字眼。
先從自己專門的血液學疾病來談，討論血液病基因跟族群血緣的關聯。現代智人或稱解剖學現代人 (Homo Sapiens ；Anatomically modern human) ，20萬年前才出現。約10萬年前才離開非洲，有一批進入東亞的南部。其中一支逐漸北進，成為東亞族群的北亞支，華北漢人的先祖。留在南亞的一支，進入華南，越或百越人之祖。另一支是從東南亞，逐漸進入太平洋及印度洋島群，稱南島語系族，南島語族是台灣原住民的族源。先來談自已去探討血液疾病的蠶豆症及地中海貧血基因。
三、蠶豆症基因（葡萄糖六磷酸去氫【G6PD】突變體）
這G6PD的缺乏，就是俗稱蠶豆症基因﹐各地區的客家人都比較多些，其他華南非客家族群者稍少些，華北人沒有。蠶豆症基因的突變體，台灣客家人跟福老人類似。台灣人的大部分突變體，在華南的漢人或非漢人的少數民族及東南亞其他各族群，也有這些突變體。華北人沒有，台灣及華南的很多蠶豆症基因，源自南亞族群。
台灣第三多的突變體(493A/G)，在中國及新加坡華人都沒有﹐台灣賽夏族人的蠶豆症基因都是這突變體﹐也是菲律賓人很常見的突變體。這493A/G突變體，佔台灣漢人突變體的10%。從這突變種多到10%，可推想很可能，台灣漢人就是台灣的客家人及福老人，跟這蠶豆症基因一樣，源自原住民，就是說今客家及福老台灣人的祖先中，有些是台灣原住民漢化而來。
四、地中海型貧血基因: 地中海貧血基因，客家人也較多，華北的人沒有。有蠶豆症及地中海貧血基因者，可減少瘧疾的傷害，有生存的優勢，在瘧疾盛行區較多。因媒介瘧疾的細小瘧蚊，在客家人居住的丘陵最容易生長，瘧疾自然較多。有這些基因可保護，所以客家人較多。
α地中海貧血基因中最普遍的一種，主要的有 SEA（Southeast Asia）及FIL (Filipino)兩種突變體。台灣的漢人的此種α地中海貧血基因90.8%是屬SEA，8.6%是FIL，但FIL 在台灣的阿美族佔 79.1% 。華南人及香港人有這類地中海貧血基因者，沒有FIL型的基因，可是在台灣的菲律賓人FIL類佔40%，在Hawaii的菲律賓人則佔66%，請看表一。
可見台灣漢人的地中海貧血基因突變體，不少來自台灣原住民。台灣及華南的漢人，華南少數民族，跟東南亞各族群的SEA基因，源自同祖先。再度説明台灣漢人，就是客家人及福老人，主要源自南亞族群，加上些台灣原住民及華北漢人血源。
表 1. 亞洲人一種α-地中海貧血的不同基因型（全部的百分比%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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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區 人數 SEA FIL THAI Oth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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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 752 90.8 8.6 0.5
阿美 43 20.9 79.1
排灣 7 57.1 42.9
廣東 236 98.6 0 0.9 0.9
廣西 60 96.7 0 3.3
香港 196 99.0 0 1.0
菲律賓人 ? ？ 66 （在夏威夷的菲人）
菲律賓人 147 60.5 39.5 (來台灣的菲人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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資料來自參考文獻朱真一2005
五、免疫球蛋白（Immunoglobulin）的數據﹕
再來看看，去探討免疫球蛋白的數據。中國的趙桐茂、日本的松本秀雄及美國的MS Schanfield都對免疫球蛋白跟血緣關係有研究，都有類似的結論﹐東亞人族群，有南北亞洲人之分。漢人也有華北及華南兩支。趙發現梅縣客家人跟華南少數民族血緣較接近﹐與離遠些的華南漢人反較疏遠，跟華北漢人更遠。他還可計算出，梅縣客家人的祖先，只有約20%是源自華北（中原），而80%來自是南亞洲人族源，華南其他的閩、粵漢人也有類似結果，大多數華南漢人祖先源自南亞洲族群。
松本及Schanfield有台灣人數據，他們都把台灣漢人屬於南亞群中，華北漢人歸屬於北亞族群，台灣漢人不論客家或福老，跟華北漢人很疏遠。按照松本的算法，台灣漢人有23%的原住民血源。台灣漢人跟華南漢人較相似，但還是有些差異，而且越近代可能差別越多。因台灣原住民漸漢化成漢人，同期間在華南「原住民」也一樣漢化為華南漢人，因此華南及台灣的漢人差異漸漸加大。
六、其他人研究的資訊
林媽利主要從血型、HLA（human leukocyte antigen；人類白血球抗原）及mtDNA (mitochondria DNA)、Y染色體DNA等探討族群關係，也有類似的結果。她寫過不少文章及書，有一本《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》，就討論台灣人的血源。書中有族群血緣關係圖，圖以後有些再改寫。她最近（2023年5月）於《台灣醫界》發表下圖2的族群關係圖，一樣説明上述的血源關係。台灣客家及福老（閩南）人跟廈門及新加坡華人、白夷族及泰國人，比跟北方漢人親，北方漢人反跟韓國、日本、滿、蒙古族較親。
中國的HLA資料分析﹐一樣地顯示華南的漢人跟鄰近的少數民族，比跟較遠處的漢人親。説明從前華南的很多當地原住民族群，現在稱爲少數民族，漢化成客家、福老及廣東人等漢人，而不是消失。一樣可說明，華南漢人主要源自南亞族群，不是源自華北漢人的幾次大南遷而來。
其他的生物學資料都有類似的發現。譬如 Cavalli-Sforza等三人共寫的書 “The History and Geography of Human Genes” （圖1），這一千多頁的巨著中，他們用各種方法分析許多的基因，還加上不少很多歷史文化的數據，譬如姓氏分析，都指出亞洲人包括中國漢人，有南北亞洲人之分，有南北兩分支，類似上述的結論。
在語言學上，數據很多，對語言學不熟悉，只看寫給一般人閲讀的資訊，注意到外國語言學家，比較沒有意識形態。美國的S. Robert Ramsey 在他的 “The Language of China” 書中（圖3），就説客家話是在華南形成的語言，跟附近的粵、閩語一樣。不過華北人遷徙到華南的人數雖少，因軍事及政治上是强勢者，大大地影響華南地區語言文化，華南地區的語言漢化，可是原住民的語法、詞句仍保留些。從語言的證據一樣説明，華南的客家人及客家語言，最主要的成分是華南原住民（少數民族）漢化而來。
中國新進研究客家的學者，很多質疑羅香林的學説，曾跟幾位在email上討論過。歷史學家陳之平教授，他的著作（圖3），就提出很多證據，從歷史文化觀點，尤其族譜，説明閩粵的客家人與非客家人，中原居住地、南遷過程一樣，客家人分支成非客家人，同樣地非客家人分支成客家人。房學嘉教授的書（圖3），舉出更多考古及歷史資料，資料顯示在羅香林說的南遷前，就已有客家共同體的初步形成。歷史上華北從未有類似客家族群，如何從中原5次大南遷而成立客家。另本來自台灣的〈瓦解的華夏帝國〉（圖4），好幾文就說族譜的不可靠，台灣原住民如何漢化成台灣客家及福老漢人。越近代的研討，越多學者不認爲客家是中原南遷而來。
七、在於認同，在地化的「心」
這次世界客家文化大會的主題，「落地生根」以及「在地化」很有意義。要「在地化」，先要有「心」，想是「認同」居住地（在地）的「心」。「客家認同」的心，是很複雜的問題，連「客家」這名稱，如何而來就有很多元的説法，上面提到的參考書外，劉鎮發的《“客家”—誤會的歷史、歷史的誤會》（圖4），特別討論這問題，如何從「他稱」變「自稱」。認同客家會帶來新問題，是否有增强不認同居住地（在地）？譬如被問到您是哪裏人？有些客家人不説自己是廣東人、福建人或台灣人，而是客家人。
有些强烈認同客家時，如上面所説，不說自己居住地（在地）之人，尤其有些更選擇認同遙遠不可及又不知何處，空幻的「中原」。其實這不只是客家人的問題，台灣人就有認同的大問題。看過《劉心心文集1》（圖4），内有一書主題的詩〈故鄉〉，看後久久不能忘懷。台灣人的祖國或憧憬的國家，好像都是在海的那一邊。生於日據時代的作者，最先被告知，海北方的日本是我的國家，然後又被告知海峽西邊中國才是祖國，再來太平洋彼岸的美國是我的國家，然後更從美國，說太平洋那邊的台灣，才是真正我的國家。所有的，都不是自己「在地」的「心」！
總之從生物學及其他如語言及歷史文化數據，客家台灣人祖先，主要源自南亞族群，少數來自華北的漢人及台灣原住民。客家人不是主要從北方漢人南遷，祖先有南蠻、番及漢，我們都要一樣心誠敬祖。客家意識，尤其是强烈的中原意識，是否使認同心不在居住地。同樣地，台灣人百多年來被迫或自己不認同「在地心」 ， 落地生根否？
參考文獻
Cavalli-Sforza, L Luca et al, 1994, The History and Geography of Human Genes.
Princeton：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.
Ramsey, S. Robert, 1987, The Language of China. Princeton：Princeton
University Press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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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界》4（6）: 18-24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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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媽利，2023，〈台灣人的來源―DNA的探索〉，《台灣醫界》，66：261-266.
陳之平，1998，《客家源流新論-誰是客家人》。台北市：臺元出版社。
陳運棟，1978，1983（五版），《客家人》。台北市：聯亞出版社。
羅香林，1933，1992（重印），《客家研究導論》，台北市：南天書局（重印）。
劉心心，2012，《劉心心文集1》，宮崎縣延岡市：明巧堂印刷。
劉鎮發，2001，《“客家”—誤會的歷史、歷史的誤會》，廣州市：學術研究雜志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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